武树荣：莺歌燕舞

“文革”期间的1975年，一场教育战线“学大寨”、“学朝农”，文化战线“学小靳庄”的运动骤然拉开了徐幕。我当时21岁，鬼使神差地被这两个运动同时挟裹其中。

说起“文化大革命”，经历过的人一定不陌生，都有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有人称我们是“文化大革命混生”，一点不假。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时，我12岁，上小学四年级。1974年高中毕业时，文化大革命正如火如荼尚未结束。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认为“知识越多越**”的年代，我在校除学会几首《毛主席语录》，学过一点《工业基础知识》、《农业基础知识》外，就是在学工、学农、学军，以学为主、兼学别样中学下了拉二胡。小学时拉，初中时拉，高中时还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员，仍然拉。1973年高中毕业了，那时不高考，回大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凑巧，1974年正月开学，大队学校缺教师，我这个知识一贫如洗的“文化大革命混生”居然被安排当了民办教师，在校仍还免不了和师生们拉二胡排练节目。民办教师是一份值得人羡慕的差事，每月实工分24个，补助10元，比起1工能分5角钱的农民，民办教师的收入确实不菲。第一个月下来，领回了10元钱，着实让我的父母兴奋不已。因为我家人口多，父亲挣下的工分刚够打粮食钱，辛辛苦苦一年下来分不到一分钱，平时的油盐酱醋、娃娃们的买抄本的钱全凭喂只羊、喂只鸡、卖点麦子来解决。谁知好景不长，1975年4月份，忻县地区教育局派人参观了天津小靳庄和朝阳农学院，“学朝农”、“学小靳庄”活动开始推广。5月，地委传达了“管理教育革命”和“朝阳农学院的经验”，会议要求教育战线要把“学大寨”、“学朝农’作为教育革命的主要内容。10月20日，《中共原平县委关于中小学教师分批当社员和民办教师实行轮换制的意见》下发，我和三位民办教师首当其冲列入了“教师对流”行列，背起铺盖卷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民办教师岗位，到广阔天地乖乖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有位哲人说过：“上帝在为你关闭一扇门的同时，一定会为你开启一扇窗”，就在我一筹莫展处于极度低落之际，一个令我欣喜的消息传来。公社响应上级大办乡镇企业的号召，筹建磷肥厂，人选从各大队有文艺特长的人中挑，目的是组织一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有宣传任务时搞演出，平时搞生产。因为县里经常组织会演，公社每次演出都是仓促应战挨批评，所以干脆一套人马两个任务，一箭双雕，既完成了大办乡镇企业的任务，又拉起了一支召之即来，来之能战的宣传队伍。我由于有点基础，被公社选中。厂内职务是保管、出纳，宣传队工作是编剧和拉二胡。

小靳庄是“四人帮”**培植起来的只抓革命不抓生产的文艺典型。进入76年后这股风愈刮愈烈，原平城乡上下卷入了这场洪流中。县里通知，要在农历七月廿二举办全县文艺汇演，各公社也要举办声势浩大的莺歌燕舞活动。通知下发后，各村、各单位进入了紧张的准备和排练阶段。男女老少齐上阵，家家户户没闲人。老人们唱《老俩口学毛选》，唱几句忆苦思甜的“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年轻人则唱《二人台，原平人民学大寨》、《毛主席来到咱农庄》，吼几句革命现代京剧样板戏《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片段；专业的搞个表演唱、三句半、舞蹈《北京的金山上》什么的，群众则搞“铁锹舞”、“鞭杆舞”、“丰收舞”等。反正那时没有电脑U盘，没有卡拉OK,宣传内容也一花独放，全凭胡胡圪锯，单靠锣鼓捣腾。全家上阵同台献艺的也不在少数，有父亲女儿演兄妹的，有公公儿媳演夫妻的，不一而足。我们磷肥厂是专业队伍，自然不例外，生产停下了，小曲唱开了，整日弹歌小唱，沉浸在歌舞升平之中。我每天编节目，拉胡胡，随着宣传队到各村示范表演。记得那是76年麦收时节，公社让我和一位老同志去峪里村指导群众跳“丰收舞”，偌大的场院，收回的麦子顾不上脱粒归仓，一垛一垛码在周围，却在乐此不疲的跳“丰收舞”。公社离村五里远，我们每日期往返，一直指导了半个月。

七月廿二到了，上县汇演的节目也定了。可天公不作美，雨沥沥啦啦下个不停。但阴雨咋能阻挡我们革命的意志？宣传队、秧歌队、民兵营三支三百多人组成的上庄人民公社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肩负着全社一万五千人民的重托，坐着大卡车浩浩荡荡出发了。我们的演出地在东方红影剧院，外面下雨里头不湿，情况相对好些。连演带看一共三天，吃住在第一招待所，每天中午还能吃上肉菜，生活还算可以。民兵持枪表演就不一样了。廿二那天，民兵表演在前进西街举行。红旗礼堂观礼台上坐着县里的头头脑脑，前进街上行进的是全县几千人的机干民兵队伍。倾盆大雨不住下，我们的队伍不停下，溅起的水花把人淋成了落汤鸡也在所不辞，谁也不躲谁，谁也不怕谁，谁也不亏谁，谁也不欠谁，一直勇往直前，正步前进。得了感冒，轻伤不下火线，挣扎着演了三天。跳丰收舞的在原平中学操场和体育场，漏天表演同样摆脱不了淋湿的困境。上庄公社的丰收舞别具一格，一百多人的队伍头扎白羊肚手巾，身穿皂色裤褂，腰系浅色围巾，脚穿劳动布鞋，眉毛重描，脸腮略粉，嘴唇微红，左手持一道具大麦穗，右手拿一用牛皮纸糊的大黄梨，在锣鼓声中，脚踩十字，手舞八叉，随着鼓点搔首弄腰，摇头晃脑，齐刷刷黄梨起，忽喇喇麦穗下，煞是好看。刚扭到兴头处，“一阵风儿吹，一阵雨儿下，豆大的雨点直往身上打，”淋湿了大麦穗，淋坏了大黄梨，淋坏了跳舞的年轻娃，胭脂和香粉变成红泥巴，白手巾变成了花狸猫，一个个变成了大花脸，对视而觑，满脸的无奈。

演出结束了，领导们捧回了红彤彤的奖状。但地里的庄稼草混了，没割的小麦烂地了，收回的麦子发牙了，莺歌燕舞叫好的同时也付出了沉痛的代价。

随着9月9日毛主席的逝世和“四人帮”的倒台，这场闹剧终于结束了。但它留给我们的是血的教训：我们的国家不经折腾，我们的人民不经折腾。凡是错误的运动，一定会殃及国家、殃及集体、殃及老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