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在尘埃里的花

实验中学教师  赵建明

那个初春的下午，办完事、走路回家。经过文化路的“尔雅书店”时，原本的淅沥小雨忽而密了起来。心里暗暗想，往书店去吧，避避雨，顺便看看有什么新书上市了也好。

推门进去，环顾四周，店面不大，却干净整洁。窗台上摆放有花，尽管不太多，但开得蓬勃盎然。一个老板模样的男子，约摸20多岁，戴眼镜、瘦削、肤色黝黑，正静静坐在一张电脑桌前，将头埋在一本厚厚的书里，一面看、一面用中性笔往面前的本子上写着什么。

抬眼，见我踏入。忙起身，朝窗外望望。迎上来，给一个笑，“你好，想要甚书，近前看吧！”

就在我，回应后，由他引着径直往文学类书架那边走的时候，回头，余光一瞥中，见他合上的那本书，厚厚的、深蓝色，是陈忠实的《白鹿原》。此时，我仿佛看到了痴迷于文学的另一个自己，随之，一种对他莫名的好感从心底漾起。

站在高大的书架前，我将目光逐一投在一排排书脊上，忽然，目光被王安忆的《长恨歌》所吸引。抽出，看着矛盾文学奖、人民文学出版社这几个字样，心中不觉涌出一种欢喜的波。然而，看到那一层塑料膜包装时，欢喜又消散了不少。

他拿眼往我手中的书瞥了瞥，说，“打开包装看吧，没事的。”

我给他一个感激的笑，将书从塑料膜中抽出，一页一页翻看。见纸张厚实、字迹清晰，也便愈加欢喜。不过，待看到封底的定价时，一丝沮丧又从心底泛起。

他仿佛知道了我的心思，给我说，“你买本吧！这书是旧版，定价不高，我给你打个七折。挺划算的。”

想起别的书店，书最多打8.5折，我的心一下子愉悦起来。于是，待他报出确切的价格后，便掏出手机，扫码、付款。他将书装在袋子里，递给我。

与他相对坐在椅子上，等雨停歇的间隙，我问，“老板，买卖不错吧？”他沉默了一会儿，给我说起了自己。他叫大冰。家在40里外的乡下。娘走得早、爹多病。下有两个弟弟，念中学。学习都不错。他从小喜读文学书籍。高考那年，因10分之差，与大学失之交臂。读高四，依旧不中。

那个阴郁的8月，看着爹起早贪黑在土地里全力刨食，然而，窘迫的家境依旧没有改善后，一个周末，他向爹提出，要外出打工赚钱。爹听后，默然不作声。但，最终拗不过他的坚持，轻轻点点头。此时，阳光从外面照进来，投射到爹那张皱纹纵深的脸上，像一幅困苦浸泡出的剪影，透着一缕复杂的表情。

他蹬三轮车收过废品、送过货物、卖过水果、摆过地摊、到饭店端过盘子、去超市做过理货员，但都无一例外没赚下什么钱，最后，针对自己的爱好，开了这个书店。所赚得钱，除贴补家用外，所剩无几。

原以为，他说这些的时候，脸上一定会布满落寞、忧郁的神色，然而，让我诧异的是，定睛看了许久，丝毫没有，有的只是对生活的无限热望。

近一个小时后，雨停歇了。与他告别，裹着喜悦回到家。我迫切伏在桌子上，小心翼翼翻开，细细看了几页，语言华丽、且长句多，并不是我喜欢的风格。再想起，于不同时期购买的，虽是外国名著，但却难以卒读，被压在柜底的那几本书，一种深深的落寞将我瞬间填满。同时，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要是能去书店，换一本其他书，那该多好呀！

将书装在袋子里，踩着自行车，飞快地往书店去，怀着能否换掉的疑虑。

我疾步进得店里时，他正坐在电脑桌前，往电脑上敲字，一个一个的。面前放一个稿子。见我又来，愣怔一下，照例给一个笑。

我上前、将书取出，递上、说明来意。

本以为，他肯定会找各种理由拒绝的，始料不及地是，他想了想，豪爽地说，“行。”

就在我走向一个书架，将目光从上移到下，又从下移到上竭力搜索时，大冰走过来，从底层抽出一本书，是阿城的《遍地风流》，一边递给我，一边说，“要不你看看阿城这本书吧。他的语言极有特点。对你肯定会有启发的。”说完，又返回桌前，坐定，沉浸在文字中。受他鼓动，我翻开其中一篇《峡谷》细看，果然，文字简洁有力，很有节奏感与韵律感。于是，我欣喜地拿着书，走过去，给他说，“就换这本吧。”他从电脑上转过脸来，瞥了一眼封底的定价，又瞥了一眼桌子上《长恨歌》的定价，不紧不慢地回，“那你再添14块钱吧。”

就在这当儿，我的手机响起，是妻子打来的。说是她正在单位干活儿，走不开，读高中的女儿要些衣服，让我回家取上，赶紧送去。

听了她这话，我忙不迭扫码、付款。

到校，将衣服交给女儿，返家，已近8点了。坐在书桌前，我将《遍地风流》打开，欣然阅读的时候，不经意间，又扫了一眼定价，又想了想《长恨歌》的定价，又用计算机算了一遍，又想了想他当时算钱的情景。心想，不对呀！分明多给了10块钱。

本打算，立马前往他那里，讨要会多给的部分。可转念一想，书店离家有较长一段路，恐怕我努筋拔力到达的时候，他早关门了。于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次日，当我迈着急促的脚步，走进书店时，他刚开门不久，正用抹布擦拭着桌子。见我复又来，忙放下手中的活儿，指着一边的椅子说，“来，这边坐。”没等他开口询问，我便单刀直入地将多收了钱的事说给他听。

原以为，他肯定会推诿几句的。没想到，他先看了看两本书的定价，又掏出手机看了看收款记录，然后，一面给我一个歉然地笑，一面拿出10块钱，递给我。此时，我心里不由一荡，电影《欲望号街车》里的一句话，“我总是依靠陌生人的善意”忽然跳入脑际。

10多年过去了，现今，我早已离开了那座小城。但不知怎地，每每被人际关系所困扰时，大冰的身影，却总会在我眼前清晰地闪现。这身影，像一朵开在尘埃里的花，总会装点这个薄情的世间；像暗夜里的一盏灯，总会照亮我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