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银建基
我六岁那年的夏天,养父终于没经得住病魔狞笑的诱惑,溘然离开了人世。既失去丈夫,又失去经济来源的母亲,顿时陷入了不知所措的地步。人在陷入困顿的时候,时光似乎也格外的漫长。整天在家里以泪洗面的母亲,好不容易熬到秋收季节,便再也呆不下去了。
这天早饭后,母亲牵着我的手说:“孩子,和妈妈一块儿去地里拣豆子去,好吗?”
自从养父去世后,家里除了母亲的哭声外,就是死一样的寂静。尽管我那时还没弄清生死是怎么回事儿,但这股笼罩在屋里的沉闷气氛,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一听母亲说要去拾田,立刻高兴地问:“好啊,不过,咱们去哪块儿地拣呀?”母亲叹了口气说:“咱家又没地,出去看吧,看人家哪家地里收割完了,咱们就去哪家的地吧。”
娘儿俩从离地最近的村东口出去后,见有好几块儿地里的庄稼已经全部砍倒了。还没有运走的庄稼,不远不近地一垛一垛地码在田野里。
路边一家正张罗运庄稼的主人,见我们娘儿俩拿着布袋到地里,就热情地招呼母亲说:“婶子,来咱家地里拣吧,咱家今年种的黄豆多,落在地下的肯定不少!”
母亲谢过后,领着我向地里走去。
刚踏进地沿里,母亲就认真地对我说:“孩子,听着,只准拣零零星星落在地上的,不许到庄稼垛子上拿,到垛子上拿就是‘偷’;‘偷’是最丢人的事,是要被剁手的,听见了吗?”
我说:“丫娲你放心吧,我绝不会偷人家的东西的。”
那家正张罗运庄稼的主人听到母亲的话后,赶忙说:“瞧婶子你说的,即便小孩子从垛子上拿点儿也和‘偷’联系不上。”然后回头对我说:“别听你妈说,哥哥家的庄稼就是你家的庄稼,你想拿就拿,哥哥不怪你!”
拾田开始了。没多大一会儿,我的小口袋就装好了半袋。再看看母亲的口袋,里边的东西似乎不够两把。
我走到母亲身旁不无炫耀地说:“丫娲你看,我拣了多少!”
母亲疑惑地接过我的小口袋向里面望去。随即露出了一丝苦笑。她一边把我装进去的高粱穗、黑豆蔓往外掏一边说:“咱们不要这些粮食,咱们只拣黄豆豆粒。”
我问母亲为什么只要黄豆粒。她叹了口气说:“苶娃娃,妈妈不单单是为了吃才拾田的,是为了出来散散心。你大死了,有些话给你说,你也不懂,妈妈心里憋得慌啊。”
那时的我,的确不懂母亲的心情。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终于悟出了当年母亲的心态:失去丈夫寡居的女人,就像失去一只翅膀的大雁,再怎么扑腾,也难以重上蓝天。
母亲体胖,又是小脚。在松软的田野里是站不久的。她跪在地下,一边膝行,一边仔细拣着落在地上的黄豆。她每往前挪一步,膝盖就会给她的身后留下一个深深的坑。这一幕我至今想起来还心痛不已。
我们大约拾了十几天的田。每天都是早饭后出门,到下午3点快吃午饭的时候才回家。每次离开所拾田的地沿子的时候,母亲总要仔细地检查我的布袋,生怕我顺手带走人家的东西。
我们离开的时候,如果田主还在,母亲一定低声嘱咐我必须响响亮亮称呼人家“叔叔婶婶”后再告别。从此,我养成了对别人一定是先“称道”,后说话的习惯。
跟母亲去拾田,物质上,我似乎只收获了些黄豆,但在精神上,我却收获了“不偷”“不大名小字称呼人”的好习惯。
母亲不识字,是典型的中国农妇,然而在中国,就是她们,一直肩着相夫教子的重任。在她们看来,这或许只是在做着天经地义的事情,但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不就是靠这些中国农妇的代代相传,传下来的吗?
2017-9-24于英才